固安一農民家庭14年間收養12名棄嬰———
“1月4日河南蘭考的一場大火,不僅帶走了7個孩子的生命,也引發了公眾對于收養制度的拷問。遠在河南的“袁厲害事件”所產生的影響還在持續發酵,躺在北醫三院骨科病房的河北人申敏正在為自己收養的孩子而焦慮。從1998年開始,家住固安縣的申敏和妻子李鳳月先后收養了12名棄嬰。最近當地民政部門連續幾天上門,勸說他把家中最小一名棄嬰送到福利院。
和蘭考的袁厲害相比,申敏一家這些年算是波瀾不驚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方方面面的照顧。民政部在“袁厲害事件”發生后表示,兒童救助保護體系還不盡完善,將積極推動修訂完善的法律制度,鼓勵公民收養;蛟S我們無法提供健全收養制度的“解藥”,但我們希望通過對這樣一個民間收養家庭的樣本分析,盡量找到“這些不盡完善”之處。”
收養
從1998年開始,家住河北省固安縣的申敏與妻子李鳳月先后收養了12名棄嬰,其中有派出所民政部門送來的,也有直接被遺棄在申敏家門口的,這些孩子都有一定程度的殘疾和先天性疾病。從2002年起,本報記者多次探訪申敏夫婦一家,他們收養的12名棄嬰中,有3個孩子不幸因病死亡,2個孩子被送到福利機構,現在家里還有7個孩子。
申敏清楚地記得,1998年10月31日這一天,自己的一個決定讓全家本來舒適的生活,走上了另外一條軌道。
這天,申敏的女兒像平時一樣,一早騎著自行車去上學,不久又匆匆回到了家,“媽,村頭有個小娃娃被人扔在那”。“這么冷,要不咱先弄家來吧,”聽到李鳳月的回答,女兒扭頭騎車就走,申敏也趕緊騎車追了出去。
“我到村頭后看見,女兒已經把孩子抱在了懷里。”回到家中,申敏發現嬰兒渾身凍得黑紫,再仔細看,發現這個小男孩的嘴有些畸形。“有個小豁子兒,我買回奶瓶和奶粉準備喂嬰兒吃飯,結果發現因為豁嘴用不了奶瓶,只好再用勺一口一口地喂。”
當時聽說撿了個男孩,就有人想要,來了幾撥人,看到孩子有缺陷,就都不要了。“申敏當晚和李鳳月商量,這孩子誰也不給了,就自己養了。第二天申敏把撿到棄嬰的情況告訴了村支書,當天民政所來了人,要申敏在收養前寫個字據,保證將來不虐待孩子。申敏高興地給他們寫了保證,并給孩子起了名字叫申博學,小名貝貝,入到申家的戶口中。
一年以后申敏又收養了第二個棄嬰嘎子,“那是1999年11月11日,派出所給我打來電話,問派出所里有個被遺棄四次的棄嬰能不能養。我到派出所一看,也是個小豁嘴。”申敏說當時自己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下來。
申敏、李鳳月的舉動讓更多的棄嬰被送到這個家庭。2002年的6月、7月和11月,白胖、騷子和可心先后成為申家的成員。2007年7月,申家又收養了一名先天性癲癇棄嬰小寶。就這樣,申敏先后收養了12名棄嬰,不幸的是有3名因先天疾病死亡,2名因病情特殊送到專業福利機構撫養,7名一直在申敏家中撫養。一位曾采訪過申敏的記者寫道,“在固安,申家已成為事實上的固安兒童福利院。”
“這些孩子啊,我就當自己孩子來養的,他們也最不愿意提起,自己是領養的還是親生的。”申敏告訴記者,自己盡量讓孩子回避這個問題,有好心人來探訪時,也盡量不在孩子面前提起這個事情,以至于自己的親生兒子到很大的時候,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領養的。
收支
對于這樣一個收養家庭來說,錢肯定是第一位的問題。前天下午,申敏躺在北醫三院骨科病房的病床上,因為疼痛難忍不能下地,和記者聊天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,他吃了兩次止疼片。下周三,申敏將接受腰椎手術,但手術費還沒湊夠。申敏時常感嘆,14年來自己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帶孩子看病。“現在我還欠著四萬三千元,就是借了還,還了再借。”
“貝貝前后6次手術,嘎子4次、白胖4次、可心4次、騷子3次……”在病床上,申敏掰著手指頭給記者數起來每個孩子做過幾次手術,由于申敏收養的孩子都有先天缺陷,如何給孩子治療成為夫妻兩人的一件大事。“手里有點錢就算計著給哪個做手術。”
申敏躺在北醫三院的病床上,李鳳月依然在家中照顧孩子。中午時分,在西屋的小東東睡醒了,申家的大女兒從外屋端來一碗粥,李鳳月抱起小東東,給他喂粥。“去,看看小寶去哪了,”李鳳月拍了下貝貝的肩膀。貝貝不上學,在家的任務是照看小寶。
最先來到申敏家的棄嬰貝貝,也是讓申敏夫婦最操心的一個,他不但有唇腭裂,還有先天性巨結腸,且存在著智商缺陷,貝貝三歲時,幾天才解一回大手,申敏趕緊帶著孩子往北京跑,還和護士學習了洗腸,申敏每天晚上不管多累也要給貝貝洗一次腸。
后來申敏攢了點錢,就又帶貝貝來到北京求醫,這次兒童醫院給貝貝的治療方案是做了巨結腸手術。北京的一位好心人趙女士在得知情況后,主動給貝貝支付了手術費。李鳳月講起兩人帶孩子去北京看病的故事,“講到天黑都講不完”,費用也大多是靠自己東拼西湊和好心人的捐助。
2006年到2007年,申敏夫婦獲得了廊坊十大道德模范和感動廊坊十大人物,當時的廊坊市市委書記給申敏夫婦帶來了2萬元慰問金。縣里也曾出資35000元為申家裝修了三間北屋。但申家的生活在更多的時候還是窘迫。
申敏在村中是鄉村醫生,有自己的小診所,種地并非申敏所擅長,“1994年才開始學著種,種的一般都是家里吃。”申敏收養了多名棄嬰后經濟壓力增大,為了增加收入,申敏在家中的地里種上了花生。
“如果沒這些孩子,老申接診,我們也有地,日子肯定過得不錯。”李鳳月說,在這幾年間,只有兩次拿到了治療方面的補貼。第一次是收到了大約3000元的治療費用補貼,還有一次在2009年,家里給貝貝做巨結腸手術,貝貝已經加入了新農合醫療保險,于是兩萬多的手術費用,一部分通過新農合報銷了,另外一部分是政府支付的。
申敏曾在2000年經濟尚可時,在家中購置了一塊地,2010年打上地基后就再也沒錢蓋了,曾經有人出價要購買這塊地,可緩解申敏家一時之急,也可以給申敏看病,但是申敏堅決拒絕了。“現在正常人找工作都不容易,更別說我這些孩子了,這里可以蓋房子,等我們兩口子死了以后,賺些租金養活孩子們。”
低保
給孩子看病的費用東拼西湊,在日常生活中,對申敏夫婦來說,也不僅僅是多幾張嘴那么簡單,F在除了最小的小東東以外,申敏家中還有6名當年收養的棄嬰,如今都已經長大且辦理了低保,現在每月可以領到308元,不過申敏坦言辦理的過程也頗費周折。“第五個孩兒是民政送來的,辦低保還用了4年時間。”
在申家,除了縣里撥錢修建的三間北房,東西兩座廂房就一直維持了1998年剛蓋好的樣子。北屋里面有臺新電視,一個新冰箱。“這是前一陣子兒子結婚剛置辦的,”李鳳月說,家里的生活很簡單,也不得不很簡單。
上小學的騷子和白胖放學回家后,白胖扔了一本已經磨損的很破舊的作業本到炕上,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水,抬頭就喝。騷子縮在白胖后面,慢慢走了進來。穿了一件藍色的棉襖,背后蹭的很臟。“我們這孩子都皮實,感冒了一樣喝涼水。”李鳳月說,這幾個孩子的衣服都是小的穿大的。
2003年,固安縣民政局局長和鎮黨委書記一起到申敏家探望,事后為其中的兩個孩子解決了低保問題。2005年,河北一家電視臺到固安采訪申敏的事跡時,一位縣民政局副局長在接受采訪時說,申敏的行為給政府都造成了不好的影響。這件事讓申敏感覺特別委屈。
2005年,申敏接到通知,要他帶著幾個孩子到石家莊參加民政部部署的“明天計劃”康復手術。申敏在石家莊期間,壯著膽子給省民政廳打了電話,想詢問一下能不能把另外幾個孩子的低保也辦了。“后來說我給政府抹黑的那位領導帶人來到我家。一進門就對我說,打電視臺一報道,我就知道你將來得跟政府算賬。”申敏回憶,當時自己毫不示弱,“我之所以能做這些好事正是受黨教育多年,是為政府爭光,你個人怎么能代表政府?”場面頓時變得有些尷尬。臨走時,這位領導撂下句話,“你的事情我們得再回去研究研究。”結果第二天一早,申敏就接到縣里通知,讓他過來領低保證。
獲得了廊坊十大道德模范和感動廊坊十大人物后,固安縣一度掀起了宣傳學習申敏、李鳳月的高潮,不過申家的生活也沒有發生天翻地覆的質變。
2009年夏天,小寶因為患風疹在固安縣醫院住院。申敏想起自己最后收養的兩個孩子低保一直沒給辦,于是從縣醫院抽時間來到縣委門口,請求見主管民政的副縣長反映情況。“縣委的門衛就是不讓進,我當時怎么求也沒用,最后一個保安隊長出來,告訴我有事情可以到對面的信訪局里說。”申敏在信訪局遞交材料后不到半個月,民政局就通知他來領低保證。“事情算是辦了,不過把民政局的人算是得罪苦了,咱本來是想跟領導匯報下情況,哪知道去到信訪局就算告狀了。”
“這個錢(低保)是一點點漲上來的,最開始一百五十多,后來慢慢漲到三百多,”李鳳月說,這些低;蚨嗷蛏賻椭纳屏撕⒆觽兊纳顥l件。
戶口
申敏一家在第一個棄嬰貝貝到來之前,已經有了三個孩子。根據我國《收養法》規定,正規的收養途徑是向福利院提出申請,收養人至少應該年滿30周歲、無子女、有撫養教育的能力,并且不存在傳染病或精神智力障礙。從嚴格意義上講,有兒有女的申敏收養棄兒并不符合收養法,但這些孩子把戶口落到申家并沒有遇到太多障礙。
在西屋的炕上,李鳳月給小東東支了一個嬰兒車,靠著墻上的暖氣。小東東是目前家里唯一沒有戶口的孩子。
“以前戶口挺好上的。”李鳳月說。“都是派出所給上的,他們還往我們這送孩子呢。”當時固安縣還沒有福利機構,鎮上至今也沒有福利機構,于是派出所把一些無人收養的棄嬰送到了申敏家。“第二個是派出所送來的,第三個是,總共送來了四個吧,”李鳳月掰著手指頭數。
“除了最小這個,其他孩子都登記了,也都上了戶口。”申敏也說,因為不少棄嬰都是當時派出所和民政讓自己幫忙養的,開個證明就上了戶口,也都簽了協議。
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,貝貝和患有癲癇的小寶還折騰著不睡,李鳳英卻聽到前面診室有人敲門。“咚咚咚的幾聲,老申還以為是看病,就跑了出去,”李鳳英說。結果,門口臺階上擺著一個被子裹著小孩,門前的馬路上,一輛車在夜色中朝西開去。
“估計都知道我們家收養孩子,就放到我們家門口來了唄。”李鳳月后來給這個孩子起名小東東,小東東患有先天性皮炎,皮膚總是有膿腫。“前一陣子,兩條腿,全都在流膿,”李鳳月說。在周轉了好多家醫院之后,小東東的病卻一直沒法根治,好一陣子壞一陣子。“最后還是老申,用中藥治好的。”
治好病,兩口子就趕快忙著給小東東上戶口。李鳳月說,前一陣子,村支書和申敏兩人一起到了鎮上派出所,想給小東東上戶口。“但好像少了材料,就沒辦成,”李鳳月說。而緊接著,申敏的腿就動不了了,給小東東辦戶口的事情也就擱置了下來。
“撿了小東東后,我就忙著給孩子治病了,把撿到孩子這個事情和村支書說了,后來去派出所上戶口發現也比以前難了,現在的所長說不符合政策。”申敏說。
“以前,村里開封信,就辦了。”李鳳月說。
未來
蘭考的“袁厲害事件”發生后,民政部于1月6日下發相關通知,要求各地民政部門用1個月時間,組織力量對個人和民辦機構收留孤兒情況進行全國大排查,堅決消除安全隱患。申敏這些天也接到了當地民政部門的“久違”的電話,民政部門希望把還沒有戶口的小東東送到廊坊福利院。
“鎮民政局的人問我可以過去一趟嗎,我說我臥床幾個月了,走不了了,他就說好吧我過來。記不清是5日還是6日,從那天開始到我住到醫院里來之前,鄉里的干部和縣民政局鎮民政所的都來過家里,8日9日肯定來了。”申敏告訴記者,民政干部將自己家現在收養了幾個孩子,孩子情況都記錄了下來。
“他們說,別人當鄉村醫生的都蓋小樓了,你還這么困難,應該讓自己減輕下負擔,讓我把小東東送到廊坊福利院,被我當場拒絕了。”申敏說,自己1月9日住到北醫三院后,鎮民政所的又打來電話,不過聽說自己住院了,就沒說什么,掛了。
3年前開始,申敏的腰部開始疼痛,去年5月,申敏住進了廊坊的一家醫院,因為沒有湊夠7萬元手術費,他不得不終止了這次治療。到去年下半年,申敏的腰已經疼得無法下床走動,每天只能躺在床上。
1月9日住進北醫三院的申敏經過檢查后得知,自己的病情已經加重。申敏的主治醫生骨科副主任醫師于淼說,申敏已經出現過大小便功能障礙,醫院已經和醫療器械公司商量,按照最便宜的優惠價格提供給申敏國產固定器械,不過即使如此全部手術費用也需要6萬余元。
“我已經在想放棄了,醫生建議一次性根治,也可以選擇先治療最重的,不過這需要的錢太多了,我現在還有4萬多外債呢。”申敏說,自己本來已經不想來醫院了,不過一位曾幫助過自己救助孤兒的好心人為自己捐助了2萬元手術費,最近一家曾幫助過自己的慈善機構也提出可以提供2萬元,但是剩下的這2萬元真是不知道怎么辦了。
與還未湊夠的手術費相比,申敏夫婦更擔心的是“袁厲害事件”之后,家中幾名孩子的命運。
“我們去年夏天就知道袁厲害了。”李鳳月說,老申一直在關注著國家在這方面的政策。她覺得,袁厲害收養的孩子之所以不去福利院,因為“已經有了感情”。
李鳳月不喜歡福利機構,她說,福利機構的孩子躺在一排兒童床里面,連個抱的人都沒有。“在我們家,不管條件好壞,孩子哭的時候,有人哄有人抱,”李鳳月說。“我抱不了,這幾個大點的孩子還能抱,還能哄。”以前把兩個孩子送到那里后,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們。“他們不讓看,所以現在我肯定不把其他孩子送到福利院去,”李鳳月說。
“我絕對不會再送孩子到福利院,我就是孩子的爸爸,我不相信別人能照顧好他。”申敏認為,福利院條件再好,也不如父母般的照顧,他這兩日也在關注民政部的表態,“報紙上也說了,家庭收養比福利院更適合孩子發展。”